原本漆黑深冷的牢房,此刻被裹了油布的火把照得大亮,离离火焰冒着黑烟。粗木框的牢门里,一个书生模样的公子穿着一袭青黑粗布衫,血迹斑驳,显然才用过大刑,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,只跪坐在地上,双掌按入稻草中,以让背脊挺直。人处泥犁之境,犹有傲风硬骨。牢房之外,一个穿着牢头服饰的衙役站在一旁,抬了一个长板凳来,就着自己衣袖擦了擦,低头敛目,对身边人说:“大人,请坐。”那大人乃范县父母官——范县令,他不慌不忙抬起寿字团纹的锦缎长衫下摆,坐到长凳上,对着牢里的书生,长长叹息一口:“书生范青许,快快从实招来!趁早了结了这桩公案,算得你我的造化呀!”范青许没有抬头,身上的冷汗和着血水,将额前打乱的青丝搅在一处,而后又滑落在他原本白皙的脸颊。那眸子清亮如幽潭映月,月碎于潭水卷起的微澜,眼光闪闪,重复着他已说过多次的话,亦是他认定的“理”:“我确实见了传说中的那个‘神蟒’,不过是蛇身巨大,盘起来如舟,蛇没有吃我。”“还敢狡辩?”范县令一掌拍在身侧长凳上,如砸堂上醒木,“范县近两年,无故走失之人,十又有二。我范某人立身青天,行事日月可鉴,此些桩桩命案,都是这神蟒所为!”范青许冷嗤,“那为何一十二人皆是二八年华的少女?”“我……我……”范县令眼睛鼻子挤到一处,如被人揪了尾巴,语调升了不少:“本县令已请过巫祝卜卦,神蟒成妖,修得人形,乃是贪财好色之徒,只吃这少女,靠吸食处子之精气心血延年长寿!”“荒谬!”范青许泛白的嘴唇微微抖动,将肺腑之中翻涌到喉咙的血咽了,咳了两声,朗声道:“数日前,东大泽之滨挖出骸骨六副,仵作验明尸骸,是受虐而亡,怎地不许衙役继续挖尸?怎地六副骸骨平白消失在义庄?”“身为父母官,你不求查明真相罢了,还掩盖事实,将十二桩命案推诿给神蟒伤人!神蟒为白蛇,从前护东大泽渔民出海,多次救人于浪涛之中,是以有‘神蟒’之称。如今,你们歪曲是非,偏说蛇妖杀人,妖魔鬼怪又何辜?无端染了这血命怨气?”“胡说八道!一派胡言!来人,来人!”范县令跳脚起身,慌不择路,如乱投苍蝇沿着牢狱门外的木桩子,来回拍打着手!慌乱的脚步,不知左右东西,恶狠狠跺在地上,“给我闭嘴!一派胡言!一派胡言!”身侧的衙役见范青许说出实情,掀了范县令的老底儿,忙拉着范县令胳膊,将人带着往大牢外走了几步。
临离有人的牢房远了,那衙役才猫腰低头,眼神狡黠瞅着范县令,低声说:“横竖尸骸都处理了,如今我们比死无对证还干脆利落!那帮愚钝的父母本就没指望女儿活着,这事,哼,一了百了就是最好。眼下处理了这书生,过了年去,官府放榜,春秋笔法一遮掩,只说大蛇吃人,找捕蛇者捉了大蛇,当众以火焚之,而后,一家一户发个十两银子发丧抚恤,他们只会道老爷你深明大义,菩萨心肠呢!”范县令如何不知衙役说的“处理了这书生”是何意,只是不肯让刀脏了自己的手,话从自己嘴边过。他皱了皱眉头,明知故问:“明年春闱,县里头只这一个秀才入京赶考。啧,啧,这……我要如何同上头交代,如何处理啊?”衙役眼皮一抬,坏水涌上心头:“范青许从前养过一条白蛇,日日趴在他房檐,左邻右舍谁人不知?只说这神蟒是范青许养的那条,他发现大蛇吃人,想去教化,怎知被大蛇恩将仇报吞了去。待春闱上报时,只叫文笔好的师爷写篇感人赋,为他身后谋个钓誉沽名,也算咱们大人对得起他了。”范县令眯眼一琢磨,手指不禁捏了捏唇上小胡子,心里暗叹一句“妙啊”,横竖这书生去了阎王殿,身后之名也好听,县里头各个从前唯他马首是瞻的读书人,也要夸赞一句县令大人仁义宽厚。他看着衙役,以拳掩口,凑到他耳边,低语:“事成了少不得你的好处去,明日这案子要结。加上他……”衙役将范县令没说的话补全,“加上范青许,一十三条命案,尽数了结。”范县令捋了捋胡须,抬手示意衙役去动手。自己则转身背对着牢房,看着石墙顶上开了一角的窗。窗外电闪雷鸣,暴雨倾盆,倒是个杀人无声的好时候。此时牢房外的范县,已是修罗地狱,水漫范县,城墙尽毁,百千房舍坍塌,新鬼亡魂游荡,只县衙里的人不知。因大牢地下,似被什么东西护住,半点没浸得水。“叮铃铃!”衙役从腰间拿出一串铜钥匙,借着声响,摸出手臂里插着的匕首,佯装要去锁牢门的样子,一步一步小心翼翼朝着范青许走去。“嗖!”那白晃晃的匕刃从范青许后背插入骨缝,他来不及回头,衙役的手就捂住了他的口,将头别回去。他临终最后一声痛都没能喊出来,血就凉在那一刻。衙役待范青许头歪垂而下,确定手上的呼吸已灭,才将手从他口处挪开,扶着尸身,放到稻草地上,说了一句:“衙役由来尊敬读书人,书生且体面去吧。来世投胎可莫要做聪明人了,你瞧,古话说得好,聪明反被聪明误,书生就不该去查这案子。”